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敘事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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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想像的那一端,婉怡終於懷孕了。她懷上了我父親。屈辱同樣可以產生生命。在這裡我想做點補充,婉怡的懷孕板本六郎最終未能知曉。他死於一場小規模狙擊戰。戰爭就這樣,它從不念及文字或故事,它從不在乎當事人是不是某個故事的承擔者。它讓你三更死你就活不到五更。戰爭為我的敘事留下了無限空缺,幾輩子都補不完。我在上海尋找奶奶的絕望裡多次想起過板本六郎。我想念他,這個毀滅我們家族的魔鬼。他是我的爺爺。我在大上海的馬路一次又一次設想板本六郎六十至七十歲的老人模樣。這樣的想像讓我斷腸。我傷心至極。民族和國家絕對不是大概念,它有時能具體到個人情感的最細微部。讓你脆弱神經背起一個民族或某個歷史時代,讓你在不堪重負裡體驗他們的偉大,這個哲學結論讓我越發酸楚。上海是個令我畏懼的城市。到了上海我就要發瘋。我想念我的奶奶,我親愛的奶奶婉怡;我想念我的爺爺,狗孃養的死鬼爺爺。他們的陳舊面容和青春輪廓充斥了我的胸間,相互依偎,相互敵對,在我胸中東搖西拽。我聽得見腸子被扯動的痛楚聲響。我今天依然在痛苦。我想告訴別的史學家,中國現代史實際上遠遠沒有真正結束。

我奶奶婉怡是在中國現代史裡懷孕的。她在一個午後暈厥在過廊的木質欄杆旁。她的臉灰白如紙,她的表情像一張紙錢在半空無聲閃耀。醒來時她老人家躺在竹榻上。手腕被任醫生握住,放在了膝蓋處。任醫生極細心地問切,最後站了起來。陸秋野說,怎麼了?任醫生就是不開口。陸秋野說,要抓什麼藥?任醫生最後說,也不要吃什麼藥,她只是虛。陸秋野問,她到底怎麼了?蓄了須的任醫生望著大廳裡的中堂畫軸,卻又忍不住回過頭來看望婉怡。婉怡低聲說,爹,你陪任醫生去喝茶,我不會病的。任醫生沒有喝茶,匆匆告退了。等下人都下去,婉怡躺在那裡開始無聲地流淚。婉怡說,娘,誰讓你們喊醫生了?我哪裡就能死了?我還怎麼活?太太怔了半天,脫口竟說,你不來紅了?婉怡說,都二十三天了。太太說,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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