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康的懷孕是我們家族史上的一次事故。那個下午我們一同看了一部法國電影。從頭到尾都在鬧愛情。回到家林康就心血來潮了。林康換了件粉色內衣,讓我看她的腿。她問我,好不好看?我說好看。她說性不性感,我說性感。她伸出一條腿說,你看,你看,你快看!我被她弄得耐不過,扔了書,就看了一眼。林康不高興了,說,怎麼這樣看,眼睛裡一點愛情也沒有,一點火星也沒有!林康說,重看,眼裡要有愛情,要躥火星。我站起來,說,親愛的老婆,你總不能讓我強暴你吧?——為什麼不!為什麼就不能?林康說完這話生氣地走進衛生間,開啟水龍頭。一本書上說,已婚女人通常渴望性暴力的,為了我們的偉大愛情,我決定偷襲我的老婆。在她洗到關鍵時刻,我衝了進去,眼睛裡弄出了一些電閃雷鳴,抱出來就把她擺到地板上。林康興奮得直打哆嗦,幸福地反抗和掙扎,地板上沾滿皂沫與水跡。她大罵流氓,大罵不要臉。後來她服帖了。再後來就懷孕了。她發現懷孕時似乎生了很大的氣。責問我,為什麼不用工具?你存的什麼壞心思?我想了想,說,眼裡冒火了,哪裡來得及。林康咧開口紅,幸福地說,臭男人,狗屁男人。
林康就這樣懷孕的。悲劇就這樣誕生了。問題大了。但問題不在林康,在我自己。我很快知道家族的版權了。這使我對林康的腹部產生了巨大仇恨。我是一個眼睛從不"冒火"的男人,僅冒了一次,就出了大事故。這是命。那些日子我常盯著林康的腹部發愣。腦子裡追憶的卻是父親。我懷疑父親曾產生過殺了我的可怕念頭。我的猜測絕對不是空穴來風。我十分渴望"弄掉"林康的肚子。現在想來父親沒能"弄"掉我完全是因為政治。政治找上了他的家門,攪亂了他,對我自然就無暇顧及了。在我成長的日子父親從不向我示愛。他愛上了科學。"文革"開始後不久他就意外地迷戀科學了。他從熱衷政治到熱愛科學也是一個謎。父親愛上的當然是自然科學(我一直覺得漢詞"社會科學"實在莫名其妙),父親在鄉村痴迷於斯。他的研究是非功利的,他一個人孜孜以求。父親兒時讀的是私塾,他對近代科學幾乎一無所知。但他很快表現出對科學的赤膽忠心,他從初中代數和初中幾何學開始,一步一步向科學腹地慢移。運算和推導成了他生命的方式。父親對每一條定律與公式都重新審視。他是個天才。對他的追憶常令我想起浮士德。父親終年沉默,垂著碩大的腦袋。他把地面做了他的私人稿紙。他整天比劃、搖頭、嘆息,沒有竟時。父親找來了一堆又一堆馬糞紙,剪成若干歐幾里德平面。父親把那些平面掛在牆壁四周,他的目光停留在馬糞紙上,春節的爆竹都不能喚回他對生活的興趣。後來父親開始了物理學研究。進入七十年代父親業已成為我們鄉村的愛因斯坦。他的科學研究取得了驚人發現。有一陣子父親通宵不眠,那一天早晨他衝出大門對上工去的貧下中農大聲說,我證出來了,我證出來了!父親說,把蘋果扔出去,一定會重新掉到地上來的。父親一邊顫抖一邊說他可以證明給我們看。父親的話被幾個農民聽到了,他們說,蘋果當然掉在地上,總不能飛到天上去。父親說,飛到天上是完全可能的,但在目前的情況下,只能掉在地上。父親隨後扔出了一顆石子,石子在半空劃了一道弧線,咯地一聲砸在了地上,還留下了一個坑。父親興高采烈地說,你們看,你們看,我的結論是正確的。父親的樣子真叫人擔心,不少人都說,右派分子一準中邪了。多年之後,父親從一本科學雜誌上第一次看見愛因斯坦和他的相對論,父親慢悠悠地對我說,這個大鼻子是正確的。我說,你算了,全世界能看明白這個的也就十來個人。父親的臉上頓時傷心下去,望著我不語。父親臉上的悲傷擴散開來,宇宙一樣浩茫。父親大聲說,我不知道他是怎麼算出來的,但他的結論和我的看法一樣。父親真是瘋了。但父親是天才。讓我痛心的是,天才為什麼一定要降臨到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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