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正全神貫注關注鳥類是在海上。天空佈滿海鷗。這個時候我當然不再是六歲孩童。海上經歷已經使我能熟練地胸懷祖國放眼世界了。在海上做鳥是一件痛快的事。海鳥的世界只是海水。沒有國境與護照綠卡那樣的囉嗦事。它們惟一的標記是"類"。我立在船尾,成群結隊的海鷗伴隨船體而行。它們離我那樣近,它們的羽翼纖毫畢現。它們瞳孔周圍的綠色光圈活靈活現,籠罩了海洋球面。它們不用擔心人類猛獸,甚至沒有風暴之虞。它們在沒有任何固體的世界裡自在飛翔,棲浮於液體表面。它們是那個世界裡惟一的固體生態。我時常順沿想像做起海鷗,扶搖而上九萬里,爾後俯視人類。大地上沒有國界,但人類就是這樣自作自受,干戈相見了幾千年,最終安定於劃地為牢。人類把地球瓜分完畢,併發明"祖國"、"民族"、"家園"這樣營養豐富的詞彙。人類對自己的發明滿懷深情,把故鄉以外的地方稱為"天涯海角",把家園以外的道路稱作旅途,把母語以外的語言稱作"外語"。我們就這樣放逐了自己,併為此興高采烈。
我已經說過,父親結婚時和愛因斯坦一樣,已經成功地做了右派。父親是我們家族史上惟一投身中國革命的先驅。父親後來又成了我們家族史上惟一的一位左派。父親在某一天的早春意外地叛逃而出,他遠離陸家大院,走上了革命道路。父親這樣做當然有其邏輯性背景,然而父親一直不願提及此事。父親的這一舉動理所當然成了我敘事裡的空穴來風。但不管怎麼說,父親成了革命隊伍裡一位能畫會寫的文化戰士,他編順口溜,出黑板報,用石灰漿揮刷大幅標語。父親的青春面龐和新生共和國一起閃閃發光。他憋足了勁,不但迎來光輝的一九五七年,而且做了右派。他被送到了鄉村,在當年陸府長工們的監視下洗面革心。父親在鄉村經歷了一生中最充實的幸福時光。"母親只有疼愛孩子才會打孩子的屁股,"父親這樣對另一位右派說,"做右派是黨對我們靈魂的巨大關心!"父親感受到了中國共產黨慈祥溼潤的巴掌,是母親的巴掌,疼痛但貯滿母愛。他找來了馬克思的書,從"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開始閱讀。父親從馬克思的字裡行間找到了人類的萬苦之源與理想明天。父親低頭忍受自己的飢餓,抬頭關注的卻是人類。父親在做了右派之後時常向中國共產黨最基層的組織彙報自己的思想。他說,他比任何時候都更想"成為一名布林什維克"。村裡的"黨組織"是一位五十九歲的獨眼老頭,他是這個村的支部書記。獨眼支部書記來到父親的房間,向父親借錢。父親給他倒了開水,請他上坐。然後父親開始傾訴。他結結巴巴、夾敘夾議、聲情並茂。老支書用惟一的眼睛望著父親,說,你有錢沒有?父親說,沒。老支書站起來,跨出門檻。他背對父親,對父親說,你的思想黨組織已經掌握了。父親聽著黨的鄉村方言,一個人站在房屋中央,胸中霞光萬丈,玉宇澄清萬里埃。父親一遍又一遍回味老支書的話,熱淚盈眶了。父親寫了入黨申請,他知道從組織上來說這是不太現實的,但在靈魂上,即通常所說的思想上他有把握。他一次又一次在想像裡面對紅色旗幟與黃色錘鐮舉起右手,握緊拳頭,一次又一次內心澎湃,淚如泉湧。父親真正成為中國共產黨黨員是一九九二年,這時候他退居二線已經三個月了。父親入黨時出乎意料地平靜。回家後,他出席了我為他準備的宴會。他多喝了兩杯,不久就睡了。
Loading...
未載入完,嘗試【重新整理】or【退出閱讀模式】or【關閉廣告遮蔽】。
嘗試更換【Firefox瀏覽器】or【Edge瀏覽器】開啟多多收藏!
移動流量偶爾打不開,可以切換電信、聯通、Wifi。
收藏網址:www.peakbooks.cc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