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先生是一九六六年夏天最早一批自殺者中的一人。身在這個夏天。回想一九六五年的日日夜夜,就像是不祥的狂歡,是樂極生悲的前兆。不過,這是不明就裡的小市民的心情。稍大些的人物,都早已看出端倪,在心理上多少做了些準備。因此,一九六五年的歌舞其實只是小市民的歌舞,一點沒有察覺危險的氣息。對他們來說,這個夏天的打擊是從天而降的。奇怪的是,弄堂裡的夾竹桃依然豔若雲霓。桅子花,玉蘭花,晚飯花,鳳仙花,月季花,也在各自的角角落落裡盛開著,香氣四散。只有鴿群,不時從屋頂驚起,陡地飛上天空,不停地盤旋,終於回到屋頂歇歇腳,卻又是一陣驚飛。它們的翅膀都快飛斷了,它們的眼睛要流出血來,它們看到的最多,每一件悲慘的事情,以及前因後果都逃不過它們的眼睛。
一九六六年的夏天裡,這城市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弄堂,那些紅瓦或者黑瓦、立有老虎天窗或者水泥曬臺的屋頂,被揭開了。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這些弄堂裡的苟苟且且的秘練帶著陰潮的霞氣,還有鼠溺的氣味,它們本來是要腐爛下去,化作肥料,培育新的人生。這些渺小的人生,也是需要付出犧牲作代價的。這些人生秘密,由於多而且輕,會有一些透出牆縫瓦縫,瀰漫在城市的空氣裡,我們從來沒嗅出裡面的腐味,因它們早已衍變生化出新的生命。如今,屋頂被揭開了,那景象是觸目驚心,隱晦的故事汙染了城市的空氣。這故事中有一個是說,一個不守家規的女兒,被私下囚禁了整整二十年,當她被釋放出來的時候,雙腳已不會走路,頭髮全白,眼睛也見不得陽光。在這些屋頂底下,原來還藏有著囚室,都是像鼠穴一樣,幽閉著切切嗟嗟的動靜。一九六六年這場大革命在上海弄堂裡的景象,就是這樣。它確是有掃蕩一切的氣勢,還有觸及靈魂的特徵。它穿透了這城市最隱秘的內心,從此再也無藏無躲,無遮無蔽。這些隱秘的內心,有一些就是靠了黑暗的掩護而存活著。它們雖然無人知無人曉,其實卻是這城市生命的一半,甚至更多。就像海里的冰山,潛在水底的那一半。這城市流光溢彩的夜晚與活潑潑的白晝,都是以它們的隱秘作底的,是那聲聲色色的釜底之薪,卻是看不見的。好了,現在全撕開了帷幕,這心使死了一半。別看這心是晦澀,陰黴,卻也有羞怯知廉恥的一面,經得起折磨,卻經不起揭底的。這也是稱得上尊嚴的那一點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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