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大省在70年代初期,當她七八歲的時候,就被衚衕裡的老人評價為“仁義”。在70年代初期,這其實是一個陌生的、有點可疑的詞,一個陳腐的、散發著被雨水洇黃的頂棚和老樟木箱子氣息的詞,一個不宜公開傳播的詞,一個激發不起我太多興奮和感受力的詞,它完全不像另外一些詞彙給我的印象深刻。有一次我們去趙奶奶家串門,我讀了她的孫女、一個沉默寡言的初中生的日記。當時她的日記就放在一個黑漆弓腿茶几上,彷彿歡迎人看似的。她在日記中有這樣幾句話:“雖然我的家庭出身不好,但我的革命意志不能消沉……”是的,就是那“消沉”二字震撼了我,在我還根本不懂消沉是什麼意思時,我就斷定這是一個奇妙不凡的詞,沒有相當的學問,又怎能把這樣的詞運用在自己的日記裡呢。我是如此珍視這個我並不理解的詞,珍視到不敢去問大人它的含義。我要將它深埋在心,讓時光幫助我靠近它明白它。白大省仁義,就讓她仁義去吧。
白大省也確實是仁義的。她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就曾經把昏倒在公廁裡的趙奶奶揹回過家(確切地說,應該是攙扶)。小學二年級,她就擔負起每日給姥姥倒便盆的責任了。我們的姥姥不能用公廁的蹲坑,她每天坐在屋裡出恭。我們的父母當時也都不在北京,那幾年我們與姥姥相依為命。白大省小學三年級的時候,中國很多城市都在放映一部名叫《賣花姑娘》的朝鮮電影,這部電影使每一座電影院都在抽泣。我和白大省看《賣花姑娘》時也哭了,只是我不如她哭得那麼專注。因為我前排的一個大人一邊哭,一邊痛苦地用自己的脊樑猛打椅子背,一副歇斯底里的樣子。他弄出的響動很大,可是沒有人抱怨他,因為所有的人都在忙著自己的哭。我左邊那個大人,他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銀幕,任憑淚水嘩嘩地洗著臉,一條清鼻涕拖了一尺長他也不擦。我的右邊就是白大省,她好像讓哭給嗆著了,一個勁兒打嗝兒。就是從看《賣花姑娘》開始,我才發現我的表妹有這麼一個愛打嗝兒的毛病。單聽她打嗝兒的聲音,簡直就像一個遊手好閒的老爺們兒。特別當她在冬天吃了被我們稱為“心裡美”的水蘿蔔之後,她打的那些嗝兒呀,粗聲大氣的,又臭又暢快。“老爺們兒”這個比喻使我感到難過,因為白大省不是一個老爺們兒,她也不遊手好閒。可是,就在《賣花姑娘》放映之後,白大省的同學開始管她叫“白地主”了,只因為她姓白,和《賣花姑娘》裡那個兇狠的地主一個姓。有時候一些男生在衚衕裡看見白大省,會故意大聲地說:“白地主過來嘍,白地主過來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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