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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值這樣的時候,夕陽把黃昏脹得大極,從夜飯的碗裡漫將出來時,孩娃兒便驚驚戰戰著,把自己撕分開來,一半給了這鄉土社會與他有關的日雜事情;另一半,送給了父母杜撰的人生傳奇。
在那傳奇中間,菊子死了。菊子是山虎的新妻。菊子死後,張家營村最早的房舍前後,夜夜都響起男人那狼嚎的哭喚,聽起來委實令人毛骨悚然。所以說,只要黃昏悄然到來,村人便早早地閂了大門,團在院落裡,或窩在床頭上。孫兒上茅廁,那是一定要拉著爺的褲帶。女孩娃拉著奶奶的手走在村街上,虛汗點點滴滴地落下來,天久日長,便弄出了一地泥漿。
這一年歲,是八十年代中期的一個盛夏;社會上大的動盪已經過去,小的風波還一浪接著一浪,比如分地,比如改革,比如升學,比如公社改為鄉,大隊改為村,重新選村長,之類之類,都日日夜夜干擾著鄉土社會歲月的平靜。不過孩娃兒不管這些。是年他已五歲,虛歲入六了。黃昏在他眼裡無邊無際。從這時候開始,他都想著那個傳奇。菊子死了,山虎哭天嚎地。然而,在盛夏的一個清晨,一把火在麥場上燒將起來,就什麼都不曾留下,僅有一把灰燼。
要說的就是這麼一回事。
菊子是上吊死去的。故事非常之古老,古老得如一條自古至今的河流,婉轉曲折,九曲迴腸,望不到盡頭,彷彿,沒有張家營子,便有了這道故事。而事實上,張家營子是這道故事的後裔,村人們也都是故事的子孫。菊子是為山虎的不專死去的。他們結婚在三月的春天。春天在三月裡,桃紅李白,山樑上披綠掛彩。從冬末就開始綻紅吐黃的北方梅,在他們的草房後面,日漸地衰敗下去,然被梅花引開的山草刺、迎春紅、節節高和極其平常大眾的小紅花、野白花,卻開得盛豔爛漫。春天的氣息,瀰漫著這兩間孤單的草屋。到了夜黑,遠方賀喜的送客漸次去了,忙了一天的山虎和妻子,把最後一批吃酒的客人,送到樑上,返回時已經精疲力盡。回到家裡,他們在門口有了,番親熱,菊子開始收拾酒席的殘羹剩菜,山虎去屋裡鋪床拉被,準備著他們久渴的婚夜。菊子洗了菜盤,淨了酒盅,把東西歸到位置,從灶間出來,忽然看到一隻言生從院落跑將出去。自家是沒有牲畜的,也許是狼。為了不讓狼在新婚夜裡,房前屋後的餓嚎,她便端了一盆剩菜,出門往山樑上去,剩菜中多有肥肉,向香在月光中四溢漫散。她把一盆剩菜放在山樑上的一棵柿樹下,重新回到家裡,門上院落門,門上草屋門,到屋裡山虎已經睡了。床上鋪的是她親手織的套花單子,他枕著她親手縫製、親手繡花、親手裝滿香草的枕頭,安安洋詳地和衣睡了。他為他們的婚事操持了三冬三夏,多墾了一半田地,國存了幾缸糧食,打製了一套傢俱,又新蓋了這三間草屋。這屋裡滿是令人打噎的草香。他疲累已極,他該好好睡上一覺了。她動手脫掉他的鞋子,又去小心地解他衣釦。他睡得香甜如醉,一任她隨意地解著。可是,當她解開他的布衫扣兒時,卻看見他山巒一樣健壯的胸脯上繫著一個女人的胸兜。那兜兒簇新,貼著他的胸膛,如掛在山樑上的一塊兒白雲。她怔了怔,拿過油燈,仔細辨認一番。那兜兒委實是女人的胸兜。她家鄉那片土地上的女人,只要生過孩娃,都要戴上這樣兜兒,護著那猛然脹大的xx子下田勞作,膽大的女人,在炎熱的夏天,坐在村頭吃飯,脫了她的布衫,就露出這樣的胸兜。這兜兒是終年不離女人胸脯的。只有在奶孩娃的時候才掀開兜兒的一邊。不過,那些兜兒多是紅的,紅得如一片雲霞。她曾問她們,她們說紅的避邪,越紅越好。不消說的,這兜兒是另一個女人給他的信物,貼身的信物。她沒有想到他是這樣一個男人。沒想到他躺在婚床上,還敢戴著另一個女人的胸兜兒。原先,她以為他厚誠忠篤,勤勞無比,正直老實,卻原來他是一個敗壞的男人!和那些在村落追過她的男人一樣,愛戴女人的胸兜兒,愛藏女人的髮卡兒;有時,還把女人的耳環吃糖樣含在嘴裡。她於是想到了死,想到了人世的汙濁,如盛雨時黃河氾濫的水。那水粘粘稠稠,濤濤漫漫,卷盡了土地上的塵灰、柴草、豬羊,和一切七七八八的髒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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